一、
這一年七夕,謝無憂在京城。
銀漢迢迢,金風玉露,這本是有情男女相會之夜,謝無憂卻只能陪著一個大男人去參加一個老頭子的壽宴。
「謝兄定是在後悔吧?」
謝無憂將神思從某個江南小鎮收回來,瞧了一眼剛才說話的段絳河,問道:「什麼?」
段絳河面上帶著一貫的「溫文爾雅」式招牌笑容,解釋道:「如此良宵,在下卻冒昧請謝兄一同赴杜大人的壽宴,謝兄此刻心裡定然不快。」
謝無憂皮笑肉不笑地應了一聲,不禁腹誹起來。雖說這位禮部員外郎段公子與自己交情並非不淺,只是忽然邀自己去參加什麼二品大員的六十壽宴,態度還出乎意料地強硬,勉強答應下來之後怎麼也覺得有點莫名其妙。
段絳河繼續道:「這都怪在下先前沒有好好解釋。杜大人無子,膝下只有一位小姐,正當婚嫁之年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除我之外,吏部員外郎韓明月韓大人與監察御史金夜盡金大人俱是有意於此。我們三人皆是杜大人門生,每年七夕都會去杜大人府上祝壽。今年杜小姐已至嫁娶之年,今夜與其說是壽宴,不如說是選婿來得恰當。謝兄你足智多謀,今夜請務必助小弟一臂之力。」
謝無憂漫不經心地點點頭,心想這位御史大夫杜遙軒大人是出了名的直言敢諫剛正不阿(也虧得他們三人每年賀壽,估計沒別人願意去),在朝中頗有聲望。其為人只重清譽,錢財美色一概不好。此等重聲譽之人往往護短,因而拉攏他的唯一辦法便是沾些親故。再看段絳河、韓明月、金夜盡三人,分屬祺王、丞相、太子三派,哪一派不想得這位御史大夫做親家?於此心下已是瞭然。
可嘆這位杜大人,既在朝中,哪還有什麼「出淤泥而不染」,總是個「身不由己」吧。
二、
謝無憂與段絳河來到杜府門前時,恰遇韓明月與金夜盡,三人自是一番作揖問候。謝無憂暗暗留意韓、金二人,發覺此二人言行神色俱是老於世故滴水不漏。
在來路上,段絳河曾將韓明月與金夜盡的事說與謝無憂聽。韓明月之優勢,在於師生之誼:三人雖然都是杜老門生,但曾真正師從杜老的只有韓明月一人(科考中舉者對主考官亦自稱「門生」,金夜盡與段絳河屬於這種情況)。
金夜盡與杜老則是忘年之交,二人往來相對頻繁,可見金夜盡深得杜老之心。當年金夜盡初入官場,一身傲骨,像極了杜遙軒。後來因四處樹敵,獨木難支,幾度受挫,最後終於還是入了太子一派,成了現在這副圓滑模樣。
相形之下,段絳河的勝算著實不高。雖說如今祺王黨已隱隱然不把丞相一派放在眼裡,但氣焰還是遠不如太子黨。因而無論是自身條件還是靠山勢力,段絳河均輸人一籌。
二品大員的府邸與尋常人家自是不同,一位僕役引領幾人迤邐前行。路經花園時,裡頭走出來一個嬌俏少女,三位公子紛紛上前寒暄。謝無憂聽他們對話,得知這位少女名喚「弄巧」,從裝束來看應是婢子,但服飾神情又不同一般;再加上幾人殷勤的態度,料想這位弄巧姑娘定然是杜家千金的貼身侍婢無疑。
幾人繼續前行,在正堂拜會了杜大人,然後由其引領進入內院用飯。
剛進入院中,一位僕役打扮的老婦迎面走來。
杜遙軒喚住她道:「王媽,我教給你的事可辦妥了?」
王媽回道:「回老爺的話,餃子都包好了,就等著煮上了。這當兒小屈卻不知到哪鬼混去了,明明招呼他下午來廚房搭把手的,您可曾瞧見那兔崽子?」
杜遙軒似乎是對王媽的用詞有些不滿,皺了皺眉道:「沒有。若是找不到他,就讓別的下人幫忙吧,別耽誤了備飯。」
王媽便應承著走開了。
三、
席上眾人談話甚是融洽,但並沒有人提及杜小姐的事,直到僕人端上來一盤餃子。
杜遙軒指著餃子,道:「今兒是乞巧節,小女包了這一盤餃子,說是要請三位公子也乞一回巧:這餃子中只有一枚包了紅棗,誰吃到便算誰勝。小女還說,願意嫁給勝出者。哈哈。我對她說,這未免太兒戲了。不過我只得這一個女兒,最是疼愛,也不想逆著她。還請三位賞臉。」
謝無憂早料到會有這種事:韓、金、段三人背後均有勢力支撐,杜遙軒哪一派都不好開罪。而此事又是由來已久,一時也不能把女兒嫁與什麼其他人,只好出此招數,讓三人聽天由命,便各不得罪。
三人聽了杜遙軒的話,莫不驚詫,但很快都鎮定下來。在席上一時也不便反駁杜遙軒,於是只好依言分了餃子,沉默地吃了起來。
謝無憂還沒見過吃餃子吃得這麼緊張的場面,像是裡面有毒藥似的,不由心裡暗笑。席上除卻謝無憂,其餘眾人只怕都是捏了一把汗。
時間在炙人的靜默中流逝。
「啊!」金夜盡忽然驚道.
眾人循聲望去,只見金夜盡正拈著一隻咬了一半的餃子,餃子餡里露出來半截紅色的,可不是個棗子?
四、
吃完餃子后,席上看似依然言笑晏晏杯觥交錯,實際早已心思各異。
宴席終於在貌合神離的融洽中結束。
由於時辰已晚,京城宵禁,杜遙軒留幾人在府中過夜。
接著,杜遙軒便離席了。
段絳河猶豫著打破了沉默,乾笑著向金夜盡道喜道:「恭喜金公子了。」
金夜盡回禮道:「哪裡哪裡。這等兒戲,做不得數的。」
韓明月苦笑道:「做不做得數,還不是杜大人說的算。」言罷,起身離去。
段絳河嘆了一口氣,轉而對謝無憂道:「杜大人府上的花園甚是不錯,不如我領謝兄前去轉轉?」
謝無憂會意,便答應下來。
金夜盡卻道:「如此甚好,不知二位是否介意小弟同行?」
這話段絳河沒法拒絕,於是三人結伴前往杜府的後花園遊玩。
五、
好風如水,明月如霜。
只欠佳人。謝無憂暗想。
三人坐在後花園的涼亭中,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。
一個少女忽然出現在不遠處的游廊中,原來是弄巧。
弄巧看見三人,便過來行禮。
「三位公子,夜裡天涼,還請早些休息。」
謝無憂心想,這三人年年來祝壽,想必次次需要留宿,因而弄巧才有此言。
金夜盡道:「弄巧姑娘,你的臉色似乎不太好呢。」
弄巧答道:「多謝金公子費心,早先夜裡我與小姐在花園裡乞巧,想是那時受了涼。這不,正準備回去休息呢。」
段絳河道:「那就快去吧。」
於是弄巧一邊答應著一邊轉身,忽然間一愣,似在謝無憂的摺扇上看見了什麼,旋即瞪了謝無憂一眼,這才離去。
謝無憂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摺扇,扇面上是自提的「楚韻」二字,沒有什麼奇怪之處。於是眨了眨眼,心中好生不解。
三人在花園中又遊盪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,段絳河稱力乏,便同謝無憂一起回客房歇息。
六、
第二日謝無憂醒來,已過了辰時。弄巧來請他與段絳河用早膳,原來金、韓二人早已在內院等著他們了。謝無憂想起昨夜與段絳河弈棋至將近五更,不由赧然。
弄巧卻全然不顧念後面兩位沒睡醒的公子,自個兒在前頭走得飛快。
段絳河叫住她,道:「弄巧姑娘,出什麼事了?怎麼走得這樣快?」
弄巧大驚,忙道:「沒有,沒有。什麼事也沒有。」
轉過頭又要走,忽然停住了步子,似乎想起了什麼,回過頭對謝無憂道:「這位公子,你……可是認得我家小姐?」
謝無憂奇道:「素未謀面。」
弄巧皺眉,似乎非常迷惑:「咦……?」
段絳河又道:「弄巧姑娘,你若是有什麼煩心事,不妨說與這位謝公子聽。他可是出了名的足智多謀,一定能幫得了你。」
弄巧道:「是嗎?」似乎有些猶豫不決。
謝無憂想起昨夜在涼亭的事,當下便道:「謝某願意一試。」
弄巧想了想,道:「好吧。先用早膳。」
七、
用過早膳,弄巧佯裝不小心,把剩餘的粥倒在了謝無憂身上,便拉著謝無憂去換衣服。
二人穿過花園,來到杜府深處一間院落。
弄巧道:「這裡便是小姐的閨房。昨天夜裡,小姐在房裡自盡了。」
謝無憂大奇,挑眉道:「怎麼回事?」
弄巧道:「我今天早晨來服侍小姐洗漱,發現小姐已經……我便去稟報老爺和夫人,老爺夫人過來之後在小姐桌上發現一封遺書。然後老爺說,這事必須保密,先送走三位公子,日後再稱小姐因病去世。」
謝無憂心道這種處理方式也是意料之中,便問:「那麼,你究竟為何事找我來呢?」
弄巧道:「小姐絕對不是自殺的!我聽見老爺對夫人說,小姐在遺書中交代自己與下人有染,已經有了一個月身孕,再無顏面,只得自盡。但這斷斷是不可能的!小姐五天前才來過葵水,怎麼可能有一個月的身孕?」
謝無憂道:「可是當你把這些告訴杜大人之後,杜大人卻不聽,對不對?」
弄巧眼中已經有淚水,她用力地點頭。
謝無憂便道:「我知道了。我可以進屋看看嗎?」
八、
謝無憂穿過院落,便進入了書房。書房中的書籍不多,小半是《列女傳》之流,剩下大多是名家詩作。房間正中是一張書桌,桌上有模有樣地擺著文房四寶,旁邊還有一摞詩稿。詩稿最上一張,寫的是兩首七絕,題為『七夕』,大約是昨晚所作。謝無憂信手翻閱,發現詩作都署了「韶夢」二字。韶華如夢,從立意來看,許是杜小姐自擬的表字。桌面正中有一摞空白稿紙,最上的那張有一些墨漬,似乎是墊著寫字的時候從上面的紙張沁下來的。
弄巧走過來,道:「小姐的遺書當時就是放在這疊紙上,已經給老爺拿走了。」
謝無憂點點頭,看來那份遺書就是直接寫在這疊紙上,所以才沁到了底下的那張,也就是眼前最上面的這張紙。
謝無憂又想道,杜遙軒讀了女兒的遺書,並沒有立刻起疑,看來遺書確實是杜小姐手書字跡。不過,對於那三位公子來說,臨摹一個女人的字跡並非難事,更何況旁邊還有一摞「範本」可以參考。
繼續往裡走,謝無憂來到了杜小姐的卧房,杜小姐的屍體正放置在卧房的床榻上。
謝無憂猶豫了一會兒,覺得自己不便檢查屍體。只不過,謝無憂並沒有什麼驗屍的經驗,就是檢查了,也未必能得出什麼結論。按杜大人的性格,這具屍體也不可能被仵作檢查了。如果真有什麼秘密,恐怕只能隨屍體歸於塵土。
謝無憂四處打量了一會兒,向弄巧問道:「杜小姐的屍體是在這榻上發現的么?她是如何自盡的?」
弄巧搖搖頭,道:「不是的,不是的。昨夜我和小姐在後花園中乞巧,戌時四刻左右回屋。小姐先在書房裡寫了一會兒東西,然後在卧房中沐浴,今天早晨小姐的屍體就躺在浴桶里,是砸碎了盛皂角的碟子,用碎片割腕的,水全都紅了。老爺命人把那桶水被搬走了,才把小姐的屍體安置在榻上。」
謝無憂道:「也就是說,昨晚你給杜小姐打了水就離開了?沒有服侍她睡下嗎?」
弄巧答道:「本來應當如此的。可是昨晚我在花園裡受了涼,覺得很不舒服,小姐便讓我先回去休息了。我在回去的路上不是還遇見你們了嗎?」
謝無憂領會,道:「原來是那個時候的事。那麼,杜小姐應是在你離開之後,在浴桶中自殺的。」
弄巧聞言,激動地反駁道:「小姐不是自殺的!」
謝無憂賠笑道:「是我說錯了,姑娘息怒。」
又問道:「今晨你發現屍體的時候,房間里可有什麼奇怪之處?與你昨天離開時一樣嗎?」
弄巧思索了一會兒,道:「小姐的衣服被動過了。我走的時候,小姐已經開始沐浴,我便把她昨日換下的衣物疊整齊,放在這個椅子上。可是今晨我來的時候,椅子上只剩疊好的外衣,中衣都扔在床榻前。」
謝無憂走到弄巧所指的椅子前,問道:「浴桶原本是擺在哪?」
弄巧也走過來,道:「就在這旁邊,用這屏風圍著。」椅子旁邊立著三扇屏風,高五尺許。
謝無憂沉思了一會兒,又道:「那麼,沐浴之後要穿的衣物呢?」
弄巧答道:「沐浴后就寢穿的中衣放在床榻上。」
謝無憂回頭看了看在房間另一頭的床榻,道:「這樣遠,不是很不方便嗎?」
弄巧道:「平日里小姐沐浴完,我就給小姐把衣物拿過去,沒有什麼不便。昨晚我倒是忘了這事。」
謝無憂道:「那些沐浴之後要穿的衣物在哪呢?早晨你來的時候還在床榻上嗎?」
弄巧回憶了一會兒答道:「沒錯,還是在床榻上。不過,本來昨晚我都是疊好放在那的,但今早我來的時候卻發現上衣被動過了——只是翻動過,整套衣物都不像是被穿過的,因為並沒有氣味。」
謝無憂又踱至床前,道:「昨日杜小姐換下來的中衣,是扔在這裡嗎?」
弄巧跟過來,點頭道:「沒錯,就扔在床榻跟前的地面上。」
謝無憂點點頭,問道:「換下來的那些衣物,你是按什麼順序疊放的?可是外衣在下,中衣在上?」
弄巧點頭道:「沒錯。您怎麼知道?」
謝無憂凝視著燭台上燃了一半的蠟燭,沉默不語。
九、
從杜小姐的閨房出來,二人又來到了花園。
弄巧幾次想搭話,可謝無憂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:杜小姐回房是戌時四刻,根據弄巧的說法,應該是過了一小段時間才入浴的。昨夜宴散是戌時之後的事,杜遙軒首先離開,接著是韓明月,自己與段、金二人則是來到花園散步。過了約莫半個時辰,在花園裡遇到弄巧,那時杜小姐應是已經在沐浴。又過了一盞茶功夫,二人與金夜盡分開,一面慢慢散步一面向客房去,途中聽見了二更的更聲。回到客房時,韓公子房裡的燈是亮著的,過了約莫一刻鐘,韓公子房裡滅了燈,許是睡下了。金夜盡回房,也是在這個時辰。而後自己與段絳河開始弈棋,直至深夜。
謝無憂忽然停住腳步,弄巧差點沒撞上。
謝無憂問道:「你可知道,昨夜飯後韓明月在哪?」
弄巧答道:「是在老爺那兒吧。我是聽老爺房裡的白露姐姐說的,昨夜飯後韓公子便來到老爺書房,二人一直聊到二更,最後老爺還讓白露姐姐送他回去呢。」
謝無憂又道:「昨夜你從杜小姐房裡出來,除了我們三人,可曾遇到別人?」
弄巧搖頭道:「沒有別人。我回房路上只遇見你們三人。」
謝無憂頷首,卻見幾名婢子遠遠走來,對著他們二人指指點點。
弄巧咬著嘴唇道:「謝公子,您別管她們。她們都說小姐和那個小屈有染,我呸!只會嚼舌頭的賤婦人。」
謝無憂卻似乎想起了什麼,問道:「為什麼?為什麼她們會這麼說?」
弄巧聞言甚是不悅,道:「聽說小屈昨兒逃跑了。她們便說是什麼『姦情敗露』。哼!」
謝無憂聽了這話,唇角卻綻開了微妙的笑意。
附時間對照:
辰時:早上七點。
五更:凌晨三點。
戌時四刻:晚上八點。
戌時:晚上七點。
二更:晚上九點。
一刻鐘:十五分鐘。
半個時辰:一個小時。
一盞茶:十分鐘。
請問:
1.杜小姐是不是自殺?為什麼?
2.如果小姐不是自殺(哈哈我覺得上一問好廢),兇手是誰?為什麼?
3.兇手殺害杜小姐的動機是什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