壶是阳羡壶,宜兴紫砂。
壶取梅扁造型,壶身饰以疏梅横柯一枝,梅下题有“望月无忧”四字,并无落款。长乐将它拿在手中静静把玩,只觉细而不腻,润而不凉,实乃紫砂中的上品。只是底款已磨损不可辨识,堪堪能认出一个“溪”字。
——梅溪茗壶,有梅无溪。
看着手中敦雅可爱的小壶,长乐眉头深锁。
眼前这只“梅溪壶”,无论是色泽、造型、质感,都无可挑剔,只除了一点——它是赝品。
若非三日前亲眼目睹自己摩挲二十余日的爱壶被摔碎在地,长乐实在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分辨出眼前这只壶的真假——它实在太完美了,完美得有时长乐甚至怀疑它更胜于被摔碎的真品。
想到这里,长乐不由又懊恼地回忆起那天的事来。
二、
还是这样一个早晨,长乐轩的茶堂正门尚掩,水已在炉上静静煮着,炉边竹椅上坐着茶轩的主人,一袭月白衣衫,长发随意束起,执一本《齐物论》信手翻阅。
黎琅就是这个时候登门的。
“叩、叩……”
长乐犹疑地挑眉。莫非是谢无忧?
如此寻思,不由嘴角带了笑,便丢下书爽利地迎上门去。
木门“吱嘎”地向两边转开去,背光而立的男子身量并不高,袍子宽宽大大,衬得整个人越发瘦弱——这显然不是谢无忧。
长乐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字半句,那少年便急切切地开口:“您可就是长乐先生?”
长乐颔首。
少年双手抱拳,微微鞠了一躬,道:“晚辈黎琅,冒昧登门,望前辈见谅。”
长乐笑了笑,道:“黎少侠今日到我这儿,可是来喝茶的?”
黎琅却道:“晚辈并不了解饮茶门道,恐怕让先生见笑。至于今日贸然前来,却是有一事求先生指点。”
长乐眨眨眼,只是微笑,道:“我倒很想知道,究竟是谁教你来找我的?”
黎琅一楞,很快答道:“是家师。其实晚辈……”
“不知黎少侠师出何门?”
黎琅闻言,又是一愣,却回答道:“晚辈师从苍山白牧老人,并无门派。”
这个白牧老人,长乐虽略知一二,在江湖上却是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名字。此人年轻时以柒玥谷高徒的身份行走江湖名噪一时,后不知何故被逐出门墙,隐居于苍山,终无作为。论武功自然是柒玥谷一贯路数——御毒物、饲虫蛇。
在脑中一一阅过这些信息,长乐面上仍只是微笑,不置可否。
黎琅心下几番计较,复又开口道:“长乐先生,其实晚辈此次前来,是为了‘这个’。”
说着,左手伸进宽大的袖子里,似是在摸索什么物事。
一时两人皆不做声,却听得“咕嘟、咕嘟”的响动。
原来是水滚了。
就在这时,长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,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旋即自顾自抽身而去,眨眼便消失在通向里间的竹帘后。
黎琅登时愣住了,想要叫住长乐,却一时说不出话来。正疑惑间,左手指尖已触到了那冰冷滑腻的东西,便小心地捏住,那东西竟顺势缠上了黎琅的左手。
却说长乐这边,进到茶堂的里间小室只是为了取来梅溪壶沏茶用,一进一出不过转眼间的事,也就没向黎琅解释。待他双手握着梅溪壶,从竹帘后重新出现时,一眼便看见了盘绕在黎琅左手上的‘这个’。
“先生请看,这是我前些日子得来的,其毒性之大与攻击之迅,皆堪称极品。只是不知是何品种,饲之亦不得法……”
黎琅的话,每字每句都清清楚楚地听在长乐耳中,但长乐又仿佛一点也没听进去,只是直直地盯着黎琅手上吐着信子的小蛇。
那是一条黑色的小蛇,身侧有两条白色条纹,扁扁的三角形脑袋居然是猩红色的。
接着便是——
“啪!”
三、
需要明确的一点是,长乐并不怕蛇。回想起当日的情状,长乐自己也不明白,为何忽然就让梅溪壶脱手了。黎琅和长乐一样不知所措,几番张口,又不知该说什么。犹豫再三,只得说声“改日再向先生请教”,便拱手告退了。
这便是梅溪壶被摔毁的始末。
按理说,梅溪壶的故事就该告一段落了——直到今天早晨,那只“完美无瑕的赝品”出现在了长乐眼前。而这只假壶的来历,也是颇为蹊跷的。
要解释它的来历,得先说说苏诚这个人。和长乐不同,苏诚是土生土长如假包换的苏镇人士,十七八岁时与镇上几个少年人结伴一同离开苏镇外出闯荡,近两年在金陵一家商号谋得了份差事,终于安顿下来。因为商号行贾的需要,苏诚每半月都会经过苏镇一趟。而苏镇地处偏僻,交通不便,素来与外界消息难通。是故从那以后,苏诚负担起了传递消息、捎带物件的职责。幸而苏诚不过是个无名小卒,几乎没有外人知道他的存在,否则长乐轩的所在,早就不复为秘密了。
只是,所谓的“几乎没有”,不正是暗示说,事实上还是有人知道的么?否则,托苏诚给长乐捎来那只假茶壶的人,又是谁呢?
“真不知道他是谁。”今天早上在长乐轩,苏诚是这么告诉长乐的。
在长乐的追问下,苏诚坦言说,托壶那人全身裹在斗篷里,扣着个大斗笠,黑纱一蒙啥也看不清。
于是,这件事便蹊跷了。
为这诸多疑问所困扰,长乐自苏诚离开便一直坐于案前,一面细细察看这疑团重重的茗壶,一面反复回忆着三日前摔壶的情景,然而终是百思不得其解。
此刻约莫过了巳时,小镇街巷已渐渐热闹起来。听得这些明快的嘈杂声,长乐的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。想来今日已是五月初三,算着谢无忧这几日也该来了。这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事,丢给他好了。
不过……五月初三?可不是前一阵子赵老爷说要来取碧螺春的日子?似乎把这茬给忘了。
于是,长乐便把那困扰自己多时的壶随手一撇,轻快地朝茶堂那边去了。
四、
赵老爷,其实是赵大人。
这小小的苏镇上,一共只有三人不姓苏(说是四个也无妨):长乐、赵老爷、和赵老爷的书僮赵良。那第四个,说的是去年冬天里赵老爷收留的一个流浪儿,给他起名叫赵恭,也不知原来姓氏。
赵老爷是两年前搬到苏镇上的。要说两年前,礼部尚书赵友直赵大人在朝中可谓炙手可热权倾一时。谁知太子党在储嗣之争中竟出了差错,祺王党借此机会拔除了许多太子党系的重臣,赵友直便在其中。然而,祺王党的手段可谓毫不留情,此次遭殃的大臣除去抄斩的便是发配,唯有他赵大人,虽说家产抄尽,只剩几箱子的书和一个书僮,待遇也算是天壤之别。况且他老人家官服一脱,竟在这江南小镇过起了逍遥日子,倒像是功成身退的了。究竟这赵友直有什么神通,也没有人知道。
这边长乐还没把茶叶打点好,赵老爷已经上门来了。
长乐从竹帘子里探出头的时候,赵老爷正聚精会神地端详着先前长乐随手撇在案旁小竹台上的“梅溪壶”。听见长乐出来,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步子。
长乐见此又是一番暗自苦笑,心下已拿定主意不再理会那壶,便假作没有看见,笑吟吟地招呼道:“赵先生早啊。”
赵友直冲长乐微笑道:“今天我来,倒是有个东西送你。”
长乐“咦”了一声,才发现赵友直身侧还摆着一个不大的酒壶。
赵友直哈哈一笑道:“这壶雄黄酒是恭儿前些日子泡的,你知道我向来也不喝这个,不过念在恭儿一番心意。这不,想到你这儿也是不备雄黄酒的,便给你也捎上一壶,就算是尝尝好了。听阿良说,这几日镇上似有些什么毒虫出没,备着一壶雄黄酒,驱邪避毒也好。”
原来这苏镇有这样一个习俗,在五月初五端午时节,家家户户都会用雄黄泡上几坛酒,晒在自家院里,也就是所谓的雄黄酒。传说雄黄酒有驱邪避毒之奇效,又兼纪念三闾大夫屈平,江南一带许多地方都还流传着端午饮雄黄酒的风俗。
只是,长乐轩与赵家府上是从来不备这雄黄酒的。虽说该入乡随俗,但偏偏长乐和赵友直都是率性之人,而那药酒的气味又是一时不易习惯,故而没有刻意效仿这习俗。这一回,却是因为赵恭——赵友直年前收留的少年——家乡也有此风俗,私下里便悄悄制了两小壶赠予恩人,略表心意。赵友直仍是不惯这气味,却也不忍拂了赵恭的心意,便瞒着少年偷偷送出一壶给长乐,不知是该称作“有福同享”,还是“有难同当”呢?
长乐听赵友直的话,倒也并没问起那“梅溪壶”,便宽了心,乐呵呵地双手接过小酒壶,一番道谢。
二人在茶堂上又是一阵闲话,赵友直方才告辞离去,从头到尾也没有提起那盏“梅溪壶”。
“大约那时只是随意看看吧。”长乐这么揣测着。倒是那一小壶酒,揭开塞子,幽幽酒香不一会儿就盛了满屋。只是,根本没有半分雄黄的气味,不过是一壶普普通通的水酒罢了。
“这就奇了……”长乐对着酒壶自言自语道,好看的眉毛又轻轻挑起一梢。
不过,转念一想,普通的水酒倒比呛鼻的药酒好多了。这才高高兴兴地收起酒,进屋张罗中午的菜食去了。
五、
周大人很焦虑。
他是一个小小的九品县令,一年的俸禄到头来也领不到几两银钱,偏偏那个苏镇就在他的地界上,偏偏那个罢官的尚书大人就住在了苏镇,偏偏那主子现下不明不白地就死了。
事情经过到是明白得很:那天赵大人从外边回来,用过饭便关在书房里读书,直到天色渐晚,府上的小厮进屋一看才发现自家老爷已经驾鹤西去了。这位在官场叱咤风云半生的人物,死状倒是很不好看:口吐白沫,面部扭曲,手脚抽搐,一看便知是给剧毒毒死的。桌上还摆着一盏陶壶和一只陶杯,用银针试里面的茶水也没什么异状,可是喂野狗吃下去,眨眼功夫就死了,样子和可怜的赵大人一样惨。
问题就出在那茶壶里。壶里和杯里的茶水都有毒,由是看来,毒最初是下在壶中的。而那盏茶壶,是赵大人当天从外头回来的时候一并带来的。至于赵大人当天去的地方,自然是长乐轩无疑。于是长乐就被官差拿去衙门问话了。一问才知道,那茶壶本来也不是长乐的东西,而是那天早上苏诚给捎来的,也就摆在桌上看了几眼,一滴水都没沾过。找来苏诚一问,事情还真是这样,而那最关键的托壶的主儿,居然完全不知道是个什么人。
莫非是有人送来一个抹了毒的壶想害那长乐轩主人,结果阴差阳错地毒死了赵友直?
这种怪事,若是寻常时候听了,周大人自己也不会相信,怎么能拿去给上面的人交代?
又说那个长乐,大约是无辜的了。无辜就该放,可是放了他,拿谁交差呢?若是不放吧,虽说他现下也还关在衙门大牢里,倒没怎么吵闹,只是听说这人是个江湖上的人物——江湖人,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?说不定半夜里……
周大人简直是焦头烂额了。
六、
直到被“收监待审”,长乐也没完全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
那天长乐送走了赵友直,收了那“雄黄酒”,便进后院摆弄菜田,只知日过晌午再回到茶堂之时,那盏“梅溪壶”已经不见了。本来放着壶的竹台上却多出一张小笺,上书:“妙哉此壶!浑朴而未失灵气,妩媚而不减端庄。虽稍失古拙韵致,然别具生动风流。恐主人不舍割爱,恕愚兄擅作主张。望借与赏玩片刻,三日之内必当归还。季清。”
季清,就是赵友直的表字。
也就是说,趁着长乐在院里折腾花花草草的时候,赵友直大人又悄悄折回长乐轩,把那“妙壶”顺了去,来了个先斩后奏。想想这倒确实是赵大人一贯的作风。
细细琢磨整件事的来龙去脉,莫非真是有人打算害自己,才捎了那假壶过来?这么想着,还是有些不对头:一个来路不明的壶送到手上,自己真的会二话不说就拿来泡茶喝么?
再说这边任自己怎么百思不得其解,那边县令大人似乎已经准备结案了。这样下去,岂不是要莫名其妙地蒙上不白之冤?谢无忧肯定是联系不着的,以往都是他找上长乐轩来,长乐自己还从没打听过他的住处,况且又是一个以行踪不定闻名的家伙。倒是那个县令,一看便知是个懦弱而少决断的人,眼下只怕正惶惶不安手足无措吧。
于是长乐便道:“周大人,草民是决计没有给赵大人下毒的,但那茶壶既然是从草民这里得去,草民自然难辞其咎。愿将功赎罪,向大人赊三天时日,届时若不能查出下毒之人,则听凭大人发落。”
这话里给足了周大人面子,又把“赵大人”三个字咬得恰到好处,一方面给了周大人一个打发走长乐的冠冕堂皇的理由,另一方面,要是最后真查不出凶手,也能名正言顺地拿长乐交差,省心省力。
果然,长乐话音刚落,周大人小小的眼珠儿滴溜溜地转了几转,便拿腔拿调地答了声:“好!”
似是怕长乐反悔,又道:“三日之后,若是真凶没有在这公堂之上现身,我就拿你归案,治你毒害赵大人的罪。”
“谢大人。”
七、
毕竟是被贬谪之人,赵友直的宅院并不宽敞,前后只两进,中间的正堂将院落里外隔开,事发的书斋便在里间最深处。
长乐来到赵府的时候,斑驳的朱漆门侧挂着挽联,正堂已经布置成了灵堂,赵良和赵恭跪在一旁啼哭,时有镇上居民前来吊唁。
长乐静静地上了炷香,将那日赵大人来取的碧螺春又备了一小罐供在灵前。
赵良赵恭二人起身向长乐致谢,却是长乐先提起了命案之事,向赵良赵恭二人言辞恳切地道:“赵先生之事,疑点甚多。茶壶虽然是从我那里得来的,但我对其中有毒却是一无所知。我想二位应该同我一样想知道事情的真相,故而希望你们能将当日之事如实相告。”
赵良这才将长乐引至堂后,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所知。
原来那日赵友直从长乐轩回来,用过午饭后就再没出去。先是把一小袋茶叶交给赵良去收好,然后便吩咐赵恭在书房里准备炉火烧水。赵恭抬着炉子进屋的时候,只见赵友直正眉飞色舞地摩挲着一个扁扁的小茶壶,还兴致勃勃地叫赵恭来看这壶妙不妙,赵恭只得连声应道“好看,好看”。后来,赵良收拾过午饭的碗筷,便回房小睡。赵恭则在前院打盹,醒时日已偏西,想到自家老爷几个时辰都没有什么吩咐,便打算上书房给茶炉添个火,才发现赵友直已经死去多时了。
长乐思索片刻,问道:“那个时候,赵先生的书案上就摆着那茶壶,是么?”
赵恭点头,道:“是的,就是之前老爷叫我看的那个茶壶。旁边还有一个茶杯,那是老爷平日里自己用的。杯子和壶里都有茶水,后来就给官差带回去了。那里面…是不是给人下了毒?”
长乐黯然点头,又问道:“既然从我那带去的碧螺春已经收了起来,那当日赵先生所泡的是什么茶呢?”
“大概是苦丁茶吧,”赵良答道,“这几日老爷觉得有些上火,便叫我拿来一罐苦丁茶放在案上,时时在喝,没见他取其他的茶叶。”
长乐若有思索地沉默了片刻,复又开口道:“当日下午,可有什么人造访?”
赵恭稍作犹豫,回答道:“应该是没有的。那时我在前厅,如果有人上门来,一定会经过那里。而那天下午除了内院时有鸟雀鸣叫,其他什么声响也未曾听见过。”
听过此言,长乐心中一动,隐约想起了一件事,便不再问什么了。
谢过赵良赵恭,长乐便穿过正堂,来到了里间的院落。院内虽草木荣华,却寂寂无声。长乐顺着小径穿过院里萋深的翠草,便来到了赵友直的书斋。
长乐踱至赵友直的书案前,桌上确实有一个小茶罐,揭开盖子,只见支支细长的深绿色的茶叶——正如赵良说的那样,是苦丁茶。
因为案子尚未查清,当日壶里的茶水还保留着,先前长乐从县衙出来时,曾向县官要来看过。那茶壶里的也的确是苦丁茶,沉在壶底的七八支茶叶和眼前这罐子里的一模一样。
长乐心下了然,放下茶罐,四处查看起来。忽然间觉得,自从进了这书房以来,就隐隐有些不适感。仔细思忖,似乎是那阵浓厚的雄黄酒气——院子里是极淡的,一入书房就骤然变浓了。回想刚才在前院和正堂,好像几乎都闻不出什么药酒气味,这是为什么呢?
长乐目光四下搜索,在墙角的五斗柜上发现了一个小酒壶。走近一看,和前日里赵友直送给自己的那壶是一样的。把塞子轻轻揭下,一阵浓烈的药酒气扑鼻而来,看来这屋子里的气味都是这壶酒散发出来的。这大概就是当日赵友直口中的另一壶酒了,确实是雄黄酒。那么,自己那里那一壶水酒,又是怎么回事呢?
八、
从赵府出来的时候,天色正渐渐黑了下来,东方天空已然斜斜地挂上了半轮弯月。长乐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,朝百步开外的醉月楼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