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一直不相信所謂的』
推理』.」這是盧明清與凌睎第二次見面時說的第一句話.
「理想氣體狀態方程看起來很完美,但它總是需要被修正.」凌睎如是回答.
盧明清笑了:」而且修正形式不止一種.」
「其實理想與實際不在於修正與否,」凌睎答道,」而在於哪一個才是你所相信的.譬如A與B之間有一片空白,任何一種線條都能將它們聯繫起來.但如果B也被隱藏了起來,那麼終點的位置,只能看你選擇的線把你帶到哪裡了.你相信的,就是你得到的.」
午後的P咖啡館與清晨沒有什麼不同,沒有窗戶的地下小屋裡的照明從來只有昏黃的日光燈一種.
「為什麼約我出來?」凌睎無奈攪著熱牛奶.
「可是…為什麼是食堂?」
……
「那麼,你所相信的是』
推理』么?」盧明清」溫和地逼視」著對面雙手交握的男生.
「我?」凌睎自嘲似的笑了,」我只相信因果喔.」
「不知道你的因果會把你帶到離B有多近的地方,」盧明清眸色清亮,」今天,我有另一個故事.」
「願聞其詳.」牛奶蒸起的霧氣蒙了凌睎的眼鏡.
學理科的人總是或多或少有著某種程度的偏執,他們愛較真,想得很多說得很少,頭腦複雜內心單純:林登和他的女朋友都是這樣的人.
林登不是最優秀的學生,當他暗戀了三年的同桌嚴芮毫無意外地被T大錄取時,他也毫無意外地保送了一所國內前十的高校------誰都知道,國內高校的前二名與其他院校是不可比的.在高考前夕被林登
表白的嚴芮一直與他保持著友好的關係,而在本科期間林登也曾多次明示暗示過自己的心意.四年之後,林登令人意外地考取了T大的研究生,而嚴芮則令人意外地申請留學失敗,兩人在T大再一次成為了同學.故事發展到這裡,林登和嚴芮似乎終於令人意外而又毫無意外地走到了一起.
------但這只是一個故事背景而已.
林登和嚴芮學的都是臨床醫學,雖然在不同的實驗室研究不同的課題,但在旁人看來相當於有著共同事業的一對.或許二人會這樣攜手讀博,攜手科研,攜手共度一生吧.直到鄒言出現.
鄒言是一年前剛從耶魯留學回來的MBA,目前在一家知名藥物公司擔任人力資源部經理.雖然年輕卻擔此重任,一方面要感謝他的留學背景,另一方面則需要感謝他的父親,也就是這家公司的總裁.
半年前,林登所在的課題組與該藥物公司合作開發一種新產品,而與林登這邊直接接觸的就是鄒言.嚴芮與鄒言相識,是在兩方簽訂合同后的酒會上,那時嚴芮是作為林登的女朋友參加的.幾個月後,嚴芮向林登提出了分手.
經費非常可觀,科研也進行得很順利.市場調研的結果相當理想,預示著一系列後續訂單的到來.但林登卻很不快樂.林登很痛苦.
林登相信,鄒言不愛嚴芮.但嚴芮卻相信自己愛的是鄒言
我們之間的不是愛情,嚴芮這麼對林登說.我們只是太熟悉彼此,太習慣彼此而已.我們相處的時候很自然,很舒服,但這些僅僅是來自於時間積累,而不是愛情.
舒服和自然,不就是愛情么?林登想.一切轟轟烈烈大喜大悲到最後燃盡了都是灰.灰是愛情么?嚴芮的」愛情」只是」迷戀」,對談吐不凡彬彬有禮的富二代鄒言的迷戀,對試管酒精培養皿細胞間以外的那個世界的迷戀.迷戀不是愛情.
林登和鄒言談過.鄒言對愛情的看法與林、嚴二人又有不同.但顯然,無論他對愛情的定義如何,他沒有給嚴芮這種東西.
鄒言說,真正的愛人不是可以愛的,真正的愛情是不存在的.兩人從互有好感甚至僅僅單方面有好感發展到相互依賴,這就是愛情么?世界上絕大部分戀人之間都不存在真正的純粹的愛情,就像你和嚴芮一樣.嚴芮說的是對的,你們之間的是習慣,不是愛情.
既然你不愛,那你為什麼還要騙嚴芮?林登問.
我沒有.她不是真的愛我,只是她不知道罷了.如果此時我告訴她真相,只會徒然讓她傷心.不過,無論此後她會愛上誰,都不會是你.鄒言漫不經心地回答.
你最好不要讓她傷心.
嚴芮覺得一切都糟透了.如果鄒言沒有出現,林登的工作有了如此這般好進展,兩人或許已經結婚了.如果鄒言沒有出現.
鄒言不愛自己,嚴芮早就知道的.但是嚴芮已經愛上了鄒言,已經無法退出.
至少是鄒言使嚴芮明白了她不愛林登.即便林登依然在等她回來,即便鄒言已經厭倦了這個
遊戲,嚴芮至少是不會再回到林登身邊了.
「你有女朋友么?」盧明清突然問道.
凌睎險些被牛奶嗆到.
盧明清笑了:」大學四年至少得談一場戀愛.不過我想應該有很多人這麼告訴過你了吧.不知道你的
推理在戀愛還中有沒有用武之地.我很期待.」
滿意地看到被期待的男生囧得說不出話,盧明清的調侃語氣又濃了一分:」你暗戀過同桌么?我覺得每一個男生都暗戀過自己的同桌.說說嘛.有啥可害羞的.我當年就暗戀過小學同桌.
表白的時候把人嚇哭了.」
「我們可以繼續了么?」凌睎僵硬地打斷了眉飛色舞的大叔,閉了閉眼試圖不去想腦海中浮現的那個身影.
九月七日,這是林登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日期.
這天晚上,已經很是相熟的合作雙方在市中心一個酒吧玩到深夜.看見鄒言精緻的五官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,林登心裡說不出的煩躁,苦澀的啤酒灌下去兩瓶便推說不舒服,早早告退了.
先行離開的林登坐在黑暗的房間中發獃.許久許久不能平靜.
凌晨十二點半,手機鈴聲響起,是嚴芮的號碼.
接通.電話那邊沒有一丁點響動.黑暗中,林登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.
十分鐘后,林登站在嚴芮宿舍的門前.手裡靜靜地躺著的是那把摩挲過無數次的黃銅鑰匙,泛著溫柔的陳舊的光.
門突然吱呀一聲從裡面打開了.林登不經
思考便躲進了樓梯間的防火門后.
走出來的人不是嚴芮.
應該不是,林登想.這個人身材高挑,是個男人.他全身裹在黑色的大風衣里,帽檐壓得低低的,看不見臉孔.引人注目的是他懷裡抱著的大紙箱子,三個摞在一塊兒,似乎很沉.那人將箱子放在地上,按了電梯,又走進了屋子.
林登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走上去查看一下箱子里裝了什麼,還是直接跟進屋裡問出那人的真面目.
正當他猶豫的時候,那個男人又走了出來,懷裡抱著另外三個箱子.他把六個箱子一起挪進電梯,消失在漸漸合攏的兩塊金屬后.林登立刻衝進了嚴芮宿舍虛掩的門.
廁所內一片血紅.
「嚴芮被謀殺了.」盧明清下結論道.
「而且被分屍了?」凌睎介面問道,想起了中的一個篇目.
盧明清眨眨眼:」這是如何推理出來的?」
「猜的.」
「呵呵,」盧明清挑眉道,」沒錯.警方是在三日後找到嚴芮的屍體的,它被切割成塊並分裝在六個紙箱子里.分屍做得異乎尋常地精細:器官被分別剝離出來,除此之外身體一共被分為一百零八塊,其中除去頭顱完整保留以外,其他屍塊大小基本相仿.被一起發現的還有分屍用的刀具,這是嚴芮宿舍里的一把菜刀,上面沾滿了凝結的脂肪,慘不忍睹.」
「死因?死亡時間?」凌睎問道.
「死因是鈍器挫傷頭部.由於屍體肢解嚴重,死亡時間只能限定在九月七日二十二點至九月八日十點,這十二個小時之中.」
「分屍這麼精細,得花不少時間吧.」凌睎若有所思.
「沒錯.專業人士認為至少需要三個小時.」盧明清的唇角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.
「其他現場情況呢?還有嫌疑人,不在場證明.」凌睎似乎對盧明清的微妙情緒渾然不覺.
「嚴芮的房間里有明顯搏鬥的跡象,非常凌亂.兇器是她卧室中一盞檯燈的底座.廁所里有大量的血,估計至少有500cc(即五百毫升),都是嚴芮的.棄屍地點是本市郊區的一個垃圾場,屍塊中發現的菜刀是嚴芮廚房裡組合刀具中的一把,上面沒有發現任何指紋.另外,值得一提的是,裝屍塊的紙盒子,經過林登的指認,就是當天夜裡他看到的神秘人搬運的那些.」
說到這裡,盧明清停頓了一下,將面前已經涼掉的半杯咖啡一飲而盡,才繼續說道:」林登的大致情況你已經知道了,他在九月七日晚十點半左右離開酒吧,九月八日零點三十四分接了一通從嚴芮宿舍打到他手機上的電話.從他的住所到嚴芮宿舍步行約十分鐘路程,所以他看見神秘人搬屍塊的時間應該是零點四十五分左右.在他進屋發現異常之後立刻報了警,那時是零點五十三分.
「至於鄒言,他和其他人玩到深夜,分手時間大約是九月八日零點左右,在此之前有朋友為他作證.從鄒言的住所開車到嚴芮宿舍有半個小時車程,凌晨兩點半他接到警方的通知,趕到現場時大約是當日三點半,這一段時間內沒有任何不在場證明.警方當天便對兩位嫌疑人做了初步的訊問,直到九月八日上午十點兩人離開.」
盧明清左手握拳抵著下巴又沉吟了一會兒,才總結道:」所以考慮到分屍時間,鄒言是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的.大致就是如此了.有什麼問題你可以繼續問.」
「嗯,」凌睎點點頭,」首先,屍體上除了頭部的挫傷,還有其他傷痕么?」
「很難判斷,」盧明清回答道,」由於肢解太嚴重,其他部分的傷痕已經很難辨認了.」
「喔.」凌睎若有所思.
「怎麼?你認為分屍是為了掩蓋某個傷痕么?」
凌睎愣了愣,答道:」隨便問問而已.我需要解釋每一個問題的動機么?」
盧明清促狹地牽了牽嘴角:」我對你的思路感興趣.」
凌睎愣了一陣,似乎是認輸一般攤了攤手,說道:」要說我的思路,當然是從分屍入手,畢竟這也是整個案件最大的特點之一.毀壞屍體最直接的動機是發泄仇恨,但這裡顯然不適用,因為分屍者非常冷靜.那麼,分屍的動機究竟是什麼,就是很關鍵的一點.」
頓了頓,又說道:」分屍的理由非常多,西澤保彥有一部作品就是專門探討分屍的.粗略地看,分屍的目的可以歸為以下幾種:
(1)毀壞屍體.最簡單的要數毀屍滅跡行為,掩蓋兇殺案的存在.以及毀壞面部和指紋掩蓋死者身份,但這種方法在現代科技背景下只能起到延遲身份確認的作用.另外還有掩蓋屍體的特徵,譬如混淆身上的某種傷痕,或為了取出死者手上或體內的某種東西.特別地,在被泄底N次的神作中,這種分屍的意義得到了空前絕後的巧妙運用.
(2)方便搬運.例如有一個小氣窗,屍體只有肢解后才能通過.另外需要指出的是,有時不僅僅是簡單地方便兇手本人拋屍.譬如將屍體肢解后藏在別人的物品中,由不知情的人攜帶離開,從而完成拋屍.甚至利用這一點,嫁禍給』無意識』拋屍的替罪羊.
(3)強調他殺.這一種情況比較少見.從物理上說,分屍必須是他殺.而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,某些人出於某種理由不希望死者自殺的事實被揭露,便對屍體進行肢解,從而排除自殺的可能性.
(4)故布疑陣.主要是將屍體作為不可能犯罪的道具,譬如使屍體的不同部分同時出現在兩個地理位置極遠的地方(如),令警方無法解釋從而脫罪.
(5)分屍地點.分屍勢必導致血流五步觸目驚心,因此實施現場很難掩蓋.反過來,也可以利用這一個特點偽造虛假的犯罪現場.
(6)分屍時間.分屍需要花費較長的時間,利用這一點可以誤導人們對作案過程產生錯誤的理解,比如時間跨度的長短.
(7)分屍特徵.分屍是一種很少見的犯罪行為,當短時間內連續出現類似的案件時,人們往往會將其判定為連續殺人事件.但有可能兇手的目標只是其中一個受害者,或者是其他兇手』搭便車』殺人.
(8)其他原因,包括前面已經提過的發泄仇恨,還有兇手患有精神疾病等等.另外也存在一些不可抗拒因素,例如遭遇地震、野獸撕咬等.
至於本案,我暫時比較傾向於第一種和第六種情況.」
「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,」盧明清也順著凌睎的分析思路推測起來,」林登看到的神秘人並不是兇手,而是一個不知情的人替兇手搬運了屍體.」
「您說的是第二條,」凌睎思忖著,」可能性比較小.凌晨上門搬運物品,主人不知去向,滿屋子血腥味,本來就很不自然.我認為關鍵應該在於分屍的精細程度,除非兇手有某種
心理疾病,否則這種極度細緻的分屍行為值得深思.」
盧明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並不答話.
凌睎若有所思地玩弄起了已經空掉的紙杯,緩緩地繼續分析道:」此案中的奇怪之處還不止分屍.十二點半時林登接到的電話究竟是誰打過去的?肯定不是嚴芮,那時她應該已經被害了.難道是兇手?他的目的是把林登叫到現場么?還有,兇手為什麼要把分屍用的刀也帶走?」
盧明清靜靜地看著眼前半自言自語的男生,微笑.
「我覺得您在等我中您的圈套呢.」凌睎面對盧明清的微笑有點無措.
盧明清笑意更盛,說道:」你剛才的分析很好啊.為什麼不繼續呢?」
凌睎暗自嘆了口氣,腹誹道上回調戲了這個大叔真是嚴重失策.
「還是先整理一下吧.嚴芮在九月八日凌晨左右被殺害,分屍需要至少三個小時,嫌疑人只有林、鄒二人,而後者有著完美的不在場證明.屍體三日後被發現在市郊的垃圾場,一起發現的還有分屍用的菜刀.分屍場所是死者宿舍的洗手間,菜刀來自於死者宿舍的廚房.」
說到這,凌睎疑惑地眨了眨眼,似是自言自語地道:」總覺得聽起來很奇怪呢.」
「確實有點奇怪.」盧明清的笑容里甚至帶了半分幸災樂禍.
「如果從推理小說的角度看,有不在場證明的鄒言無疑是兇手,」凌睎決定無視這位大叔的猥瑣表情,」刻意打電話叫來林登的做法,很像是為自己偽造某種證明.」說到這裡,眼神一亮,張口正要說什麼,忽然表情又嚴肅了下來,微微蹙著眉.
盧明清不動聲色地將凌睎的變化都看在眼裡,心裡不知在斟酌著什麼.
半分鐘的沉默,凌睎再一次開口道:「我想知道,那個鄒言在本科的時候,學的是什麼專業.」
盧明清對凌睎的這個問題似乎有些意外,思索了幾秒才作答:」是生物學.他本人似乎很忌諱這個話題,調查的時候被問及此事,臉色就變得不太好看.」
「喔?」凌睎並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一個答案,吃驚之餘卻想起了盧明清剛才敘述中的一個細節,」嚴芮宿舍的洗手間里有大量的血,對么?只是血?」
「沒錯.」警覺的神色在盧明清的眼中一閃而逝.
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,林登和嚴芮學的是臨床醫學吧?」凌睎這句話的語氣像是在確認,而非疑問,沒等盧明清作答,又繼續道:」先前我說過,你相信的,就是你得到的.盧先生,在這個故事中,您所相信的是什麼呢?」
「每個人相信的東西都有所不同,相信什麼,看到的就是什麼.這就是我所相信的.」言罷,反問道:」你發現什麼了么?」
凌睎淺淺一笑,答道:」我發現了很多呢.我發現您之前說的話大有寓意.我還發現分屍在此案中的作用之關鍵,委實是妙不可言.」